今朝何朝

【飞欢现代|侦探】 -17-

夜间下过小雨,山间的石阶湿漉漉的,几道光线从繁茂的枝叶间透下,薄雾模糊了光影的界限。

微风吹起阿飞额前的碎发,他停下脚步,深深吸了一口,风里有淡淡的青草折断的清冽的味道。

树下的石头没有被雨水打湿,李寻欢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,阿飞走到他身边,也坐了下来,脚边有鸟受惊,啾啾两声飞走了。

山上的临泉寺,是第二起激情杀人案案发地。李寻欢与阿飞从凌晨五点,走了半个多钟头的山路,距临泉寺还有一段。山里游客不多,环境相对密闭,因此,凶杀的消息没有传出来,两人也不清楚案发经过。

“十年前我去过临泉寺。”

李寻欢一路上默不作声,他似乎忧心着什么。阿飞感觉他有话要说,快到临泉寺了,李寻欢终于开了口。看起来,与这次案子有关,李寻欢不得不说清楚,但又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。

“那是我在警队查的最后一桩案子。”

阿飞嗯了一声,他不确定李寻欢在忧心什么,但他没有催促,他反倒希望李寻欢停顿得久一点,他侧着头,看细碎的阳光从树叶间隙洒下,跃进李寻欢苍白的颈脖,李寻欢咳嗽两声,阳光在他颈脖里跳动了两下。

李寻欢叹了口气,他决定先探探阿飞的口风:“你知道王怜花以前的事吗?”

“你说的以前是多久以前?”

“认识沈浪之前。”

“他从来没有提过。但是有仇家找我麻烦,我多少知道了点儿。”

阿飞嘴角不由地扬起笑意,他说出了四个字:“法外制裁。”他说这四个字时比其他话更字正腔圆,他喜欢这个词的发音,当然不只是发音,这四个字所寓意的正义、反抗、强大、传奇……在阿飞眼里有着独特的魅力。

阿飞少年意气的模样总让李寻欢心动,李寻欢带着一种奇异的神色,也笑了笑:“那时候,警方侦查只有传统方式,不像现在,技术在进步,破案率高了不少。而情理法的冲突永远都存在,证据不足的强奸、故意为之的交通肇事、未成年的杀人犯……如果警方找不到证据,或者认为法律给的惩罚不够,王怜花就会实施他的法外制裁。”

阿飞一笑道:“法外制裁必然会违犯法律,可王怜花却在法律上无罪,他要防着仇家复仇,却从来不必躲着警察。”

李寻欢点点头:“因为他每一次犯罪,都有完美的不可能犯罪证明。”李寻欢叹了口气道,“要做到这一点,他不仅要通晓法律,还得对警方的办案流程、法医鉴定、技术侦查,还有法院的审判依据……这一切了如指掌,才能一次次地伪造出不可能犯罪证明。”

阿飞道:“但我知道,沈浪阻止了他。”对这位血缘上的父亲,阿飞了解不多,抛开血缘关系不说,沈浪之传奇,阿飞也有强烈的探知欲。王怜花是沈浪的知己,也是他的死敌,他是最懂沈浪的人,但正是这份不一般,让阿飞不忍多问,偶尔提到沈浪,也没法问得深入。李寻欢作为沈浪生前的好友,倒可以向他问个究竟。

“照这么说,王怜花道德上合乎正义,在法律上又无罪,沈浪有什么理由阻止他?”

阿飞想了解,李寻欢便多讲些给他听:

“沈浪也很矛盾。”

“他当了十几年刑警队队长,碰到过各式各样的案子,每当被规则束缚住,对罪恶无能为力的时候,他也忍不住想,如果有一种法律之外的力量去制裁这些漏网的罪恶,那该多好。所以在感情上,他对王怜花是很佩服的。但理智上,他又不允许这种力量的存在。你所说的,王怜花道德上合乎正义、法律上又无罪,其实这两点都有问题。正义只是王怜花认为的正义,正义与否全凭他一个人的意志判断;而法律上无罪,并非真的无罪,就像魔术师,技法再怎么高超,那也是假的,是障眼法,’不可能犯罪证明’就是他的障眼法,他事实上犯了罪,但没有人破得了他的障眼法,法律才拿他没办法。”

阿飞沉默一阵,以他对王怜花的了解,摇头道:“这些说服不了王怜花。沈浪怎么阻止得了他?”

“沈浪能破他的障眼法。”李寻欢一笑道,“王怜花在作案之前就得为障眼法做准备,沈浪在这时候插手,他自然就没法进行下去了。”

阿飞明白:“不能脱罪,王怜花就不可能犯罪。法外制裁的机会很多,为了一次制裁,搞得自己被警方通缉,这不值得。”

李寻欢道:“王怜花对沈浪既佩服,也恨得牙痒痒。沈浪让他不好受,他也不会让沈浪好受,他清楚沈浪情感上的矛盾,所以他插手一桩桩案件,让原本简单的案情黑白颠倒,让沈浪一次次陷入情理法的艰难抉择之中。”

“调转你的枪口,对着受害者吧,拷走无辜的人,带进你的审讯室吧,你不是恪守法律吗,快呀,法律教你这么做呢。”

李寻欢模仿王怜花的刻薄语气,台词说得像歌剧,精髓却莫名到位,把阿飞给逗得气笑了。调转枪口的游戏,阿飞只听王怜花讲过一段,现在听李寻欢盘了一遍,前因后果原来如此。

“十二年前,为了一项卧底工作,我与龙啸云被一纸调令,调到上海支援,但由于卧底的机密性,直到两年之后,卧底结束,我才第一次见到队长沈浪。”

“我在他们刑警队待了一段时间,时间虽然不长,但跟沈浪交情很深,他的酒量像他的人一样令人叹服。直到——”

李寻欢突然沉默,阿飞呼吸一促,心中升腾起浓烈的哀伤。

但故事总要讲到这里。


李寻欢站起身,沿着石阶继续上山,阿飞跟上他的脚步,与他并肩走着。

“在一次缉毒行动中,沈浪殉职。”

“开枪的人被当场击毙,交易现场其他人,也当场抓获。可是,背后真正的毒枭在黑白两道势力盘根错节,保护伞大有来头,那次行动对他只是无关痛痒的毛毛雨。”

“刑警队的队员都是沈浪十几年的生死兄弟,群情激愤要揪出毒枭,但这个时候,上头的意思却是,压下来,贩毒案结案,此事到此为止。”

时隔多年,李寻欢讲起这段往事,也没办法保持平静。更不用说阿飞,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详细讲起,他抿紧双唇,但他的嘴唇还是因愤怒而颤抖。

“几天之后,却传来毒枭惨死的消息。”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,“那是王怜花最后一次法外制裁。”

王怜花终究还是以沈浪反对的方式为他报了仇。心中翻腾的情绪令阿飞透不过气,但他知道,如果换做是他,他也会这么做的。

“毒枭死状很惨,沾到关系的人人自危,层层指令下达到警队,要以最快速度破案,逮捕杀死毒枭的凶手。任务紧急,我被临危受命,接替沈浪,成为了警队的临时队长,调查毒枭惨死案。但是,”李寻欢无奈地笑了笑,“队里都是沈浪的兄弟,一个个的都使唤不动,他们跟王怜花打过交道,凶手是谁,他们心里有数,恨不得给王怜花递枪,没有人愿意随我出警。”

阿飞插嘴道:“你没有兄弟吗,龙啸云不就是你兄弟。”

李寻欢一愣,阿飞这脑回路他属实没跟上。“这不能怪龙啸云,我问过他的意思,他那时候刚结婚,不想继续干刑警,想转行政岗,免得老婆担心。而且他有意留上海,要跟队里处好关系,我安排他跟其他案子去了,远离这些是非。”

李寻欢通情达理地解释了一番。可惜讨厌一个人,他干什么都是错的,李寻欢每说一句,阿飞就在心里呵一声,等他说完,再看阿飞拧紧的眉头,就知道阿飞已把龙啸云贬低到不知道什么境界去了。李寻欢揉了揉额头,他决定闭嘴,不再为龙啸云说话,跟阿飞说不通,阿飞没过过一天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,而日常生活是那么的磨人。

“你兄弟跟人家兄弟,差距怎么这么大。”

可是听阿飞怼了一句,李寻欢又忍不住维护起龙啸云:“这不是兄弟不兄弟的问题。龙啸云也站王怜花,而我牵头查王怜花,立场当然就对立,你想想,如果是你,你也……”

李寻欢拿阿飞跟龙啸云换位,听在阿飞耳朵里,等于把屎盆子往他头上扣,他一下子着恼起来,断然打断道:

“你的立场是什么?当一个恪守职业道德的警察吗?”

李寻欢作为新任的队长,在队员面前义正严辞地讲了很多道理,他讲警察的职业道德、讲法律的铁面无私、讲以暴制暴无异于饮鸩止渴,道理再怎么掷地有声,在尸骨未寒的沈浪面前都只是没有人性的废话,沈浪的兄弟们站到了一起,反对这个新任的队长。准确来说,他们反对的是调查王怜花,他们没有立场去指责李寻欢,一个恪守职业道德的警察不应该被道德绑架。李寻欢找他们单独谈话,他们每个人性格和观念不同,对症下药才有效果,谈话次数多了,他们内心甚至会挣扎,但只是情绪上的动摇,他们在行动上坚定地站到了一起。

有意思的是,李寻欢的名声并未因此受损,恰恰相反,这件事为他赢得了铁面无私的美名,后来,这让他在警界同仁里受益颇多。但他当时支开龙啸云是很必要的,因为铁面无私的底色必须是实力强大,抽掉这个底色,只会沦为卖友、势利、见利忘义。人心是双标的,强者的特点才会被视作优点,李寻欢自然清楚龙啸云的实力。

但是阿飞作为受害者亲属,不可能认可李寻欢的做法。阿飞不见得会指责,他理解一个刑警队队长该有的立场,但他也不会喜欢,不是作为受害者亲属的不喜欢,是作为“阿飞”的不喜欢。“法外制裁”四个字被他念得少年意气。李寻欢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,可是现在,他第一次悲哀地、软弱地想,阿飞不会喜欢他,阿飞下一句就要这样说“不愧是龙啸云的兄弟”。而他没法反驳,因为他本来就是龙啸云的兄弟。

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阿飞倒没有表现出好恶,他脸上只有费解,仿佛听到了件说不通的事,“你心里会好受吗?我实在是不明白,你为什么要当这个队长?别跟我说你想升职,不久你就离职了,你是个要走的人,谁能使唤你?非得当个队长,牵头查王怜花,还没人听你的,这烫手山芋你非接不可了吗……”阿飞的声音从原本的急切,越说越低,近乎自语地喃喃道,“你为什么非接不可呢……”

阿飞目光闪了闪,似乎已经猜出了什么。他咬着嘴唇,只低头走路,很久说不出话来。

如果真相咽进肚子里对所有人都好,那么真相是否应该不见天日?

如果阿飞相信了“恪守职业道德”的李寻欢,那么他是否有资格认识并且喜欢真正的李寻欢?

李寻欢明明可以聪明一点,避开谈论这件事,讲述者是他,事实任由他捏造。但他又一次无可奈何地、死性不改地、孤芳自赏地干出了考验对方的蠢事,如果阿飞看不穿他,他便无意再解释什么,他发现他对待感情,多少年前什么样,多少年后还什么样,吃过亏,还一样笨拙、一样骄傲,不容商量,一点长进都没有。他其实不愿苛责阿飞,让一个结识了几天的朋友,给出一个跟众所周知完全相反的答案,这种考验有失公平。他却又忍不住固执地认为,阿飞不一样,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,一个见不得光却又颇为自得的秘密就快被心爱之人发现,李寻欢带着这种雀跃,忍不住期待,阿飞,你说出来。

“最后一次法外制裁与之前的不一样。”阿飞深深吸了口气,又缓缓吐出,“这次,不管能不能脱罪,王怜花都要替沈浪报仇。杀一个毒枭,不用想都知道有多难,但王怜花还是成功了,可惜他本事再怎么通天,都没有心力为自己伪造脱罪的证据了。”

“王怜花以前的做法,你也许不认同,但这一次,真正践踏法律的是贩毒的,是那帮急着结案,说此案到此为止的混蛋。你不能眼看王怜花因此伏法,所以你接任队长,支开其他人,撇清他们的责任,也为了能独自查案,方便在证据上动手脚。没有人怀疑你,因为你让所有人相信了你恪守职业道德的立场。”

阿飞停下脚步,他转过身,一手扶住李寻欢的肩膀,对上他的眼睛,他从这双眼睛确认了他的答案:

“你为王怜花做了伪证。”

人的眼睛很神奇,能够容纳很多相反的情绪,李寻欢这么近地看阿飞的双眼,首先他看到了委屈,李寻欢的孤芳自赏伤到了他,他又看到了得意,他轻易看穿了他的伪装,他看到了仰慕,他保全了所有要保护的人,也保全了他自己,他还看到了心疼,真实的你孤独地站在人群里……在这深褐色的美丽瞳孔里,李寻欢看到了让他目眩的几个字:我懂你。后来,李寻欢后知后觉,但又无比确认,他从这一刻,爱上了这双眼睛,他爱上了阿飞。

当年,毒枭惨死案震动全国的官僚和资本系统,查案的不只有李寻欢一队人马,还有多方警队的介入,舆论被封锁,法院在内部的重重压力之下,屡屡延判,一审也只能判王怜花无罪释放,二审维持原判,三审还是维持原判,因为不论人证还是物证,都毫无破绽地指向一个结论——凶手不是王怜花。众人为王怜花瞒天过海的通天手段所震惊,却没有人想到,这天衣无缝的证据链正出自李寻欢的手笔。

一个困扰阿飞多年的疑惑被解开了。为什么王怜花每次提到李寻欢,总流露出几分郑重的敬意,这份郑重与王怜花的性子十分违和,王怜花身边都是各个领域里最厉害的人物,他却把这份郑重独独给了李寻欢。


临泉寺因门前的泉水而得名,这眼泉水有一个美丽的传说。相传有仙人下凡,得村民收留,离去时赠予了一眼泉水,喝过泉水的人都会有颗善心,从此这个山村里都是善良的人,心地善良的人们住在一起,生活便像神仙一般了。

李寻欢与阿飞已听到了泉水的叮咚声。这汩汩泉水真能洗涤世人的心灵吗?

十年前,李寻欢来这座寺庙时,他多么希望传说是真的。那时候他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,他的年纪虽小,却有一双仇恨的眼睛。

“他的年龄跟你差不多大。”

“毒枭死后,他的儿子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。临泉寺香客不多,更像是座公立的孤儿院和养老院,收留无家可归的儿童和老人。我考察了周边的福利院,觉得临泉寺最合适,便将那孩子送到了这里。”

李寻欢不确定这次案件是否与此有关,那孩子与阿飞之间的关系令李寻欢忧心忡忡,他们互相有杀父之仇,该不该把阿飞带来?但他明白,不论他说什么,阿飞都会与他一起来临泉寺,他阻止不了阿飞,只能把其中隐秘向阿飞详细叙述。

阿飞并没有在寺庙门前停留,他跨过寺庙的门槛。对他而言,王怜花的仇人太多,这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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