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朝何朝

【飞欢现代|侦探】 -16-

赵天赐手机震动,只瞄了一眼,他的心已激动得战栗起来——

晚八点,百味烤吧,林仙儿。

“百味烤吧”是家烧烤店,离医院不远,约半个小时的步程,但赵天赐七点四十才收到短信。网约车太忙,等了几分钟没人接单,只好小跑过去。他重伤未愈,原本还不能下床,这会儿,腹部伤口又渗出血来,但他已顾不上这么多,别说半小时,就算隔山隔海,他也一定要去赴约。

——

下午,李寻欢和阿飞出了医院,又回到“南桥人家”暗访小区居民。他们对案情已有了大致的推测,此番暗访比先前更有的放矢。之前的老太太留了报案人的手机号,李寻欢联系上他,那人虽然手头工作忙,但听说帮见义勇为者申请政府奖金,热心地约了二人到公司楼下详谈,为二人排查线索助力不少。

如此一番下来,天色已渐晚,西边红彤彤的晚霞逐渐暗淡,两人只一大早出门吃了碗牛肉面,到现在已是饥肠辘辘。

他们来到后街,李寻欢寻思着带阿飞喝酒去。若是独自查案,饿着肚子,他就去街边买个煎饼果子之类的,简单凑活一顿。他平时倒不会在吃喝上亏待自己,但破案不比其他,一旦投入了一桩案件,不到破案,即使是睡觉,也还在案情里兜转,没心思讲究吃喝。不过,李寻欢不愿错失一次与阿飞喝酒的机会。

李寻欢看看不远处的“百味烤吧”,问:“喜不喜欢烧烤?”

阿飞看着墙上“东北烧烤”几个字,尝鲜的兴奋劲儿起来,他还没吃过烧烤,小时候吃顿饱饭都不容易,随王怜花到了国外之后,王怜花总是吃得很健康,对烧烤是拒绝的,其他没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。他拉上李寻欢,笑道,“走,喝酒去!”

这家烧烤店很火,如果晚上八点来,会看到门口坐满了排队的人,当天没号了,只能打道回府。不过现在刚五点,时间尚早,店里位子还不满。二人落坐,李寻欢扫码点单。

阿飞看着李寻欢点菜,首先点的自然是酒——德国小麦白啤,然后是——牛羊肉、五花肉、护心肉、掌中宝、蘑菇、土豆片、蒜香整茄、奶香小馒头……图片虽然“仅供参考”,但不妨碍阿飞肚子里馋虫蠢动:“点了不少嘛。”

难得李寻欢荤素搭配,还不忘了主食。李寻欢看着他笑道:“小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”

阿飞听他语气,分明是年长者对年少者年龄的调侃,关心倒在其次。李寻欢空着肚子,烧烤油腻,得给他来点东西先垫垫,阿飞将菜单从头到尾溜了一眼,加了小份海鲜粥,“关心”了回去:“你到养生的时候了。”

李寻欢:“……”

这家店上菜很快,端上来半熟的烤串,架在桌上的小烤架上滋滋作响,肉香混合着炭火香气扑鼻而来,小碗海鲜粥先养胃,烤肉外焦里嫩,在口中爆出汁水。两人对坐碰杯,李寻欢浅酌一口,麦香从舌尖传递,他的眉眼也随之舒展开来。阿飞眼睛亮亮地看他品酒,倏地一笑,仰头一饮而尽。

在这样的氛围里,阿飞紧盯着案情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,他叼着烤串,笑着问:“你相不相信有催眠术?”

李寻欢赞许地点了点头:“我也觉得很像。”

阿飞有点惊讶,他看过一些电影,电影里的催眠术不像真的,他由案情展开联想,刚才只是随口一问。

“催眠术的用法有很多,包括建立条件反射,如果钱丰被催眠,那就是建立’退水果’和’捅人’的条件反射。”

阿飞以此类推:“于怀民建立’被嘲讽’和’砸石头’的条件反射,吴昊建立’海王星’和’嘲讽别人’的条件反射……”

李寻欢喝着酒,娓娓道来:“催眠师作案,我遇到过几次。”

“有一次是抹除受害者的记忆。那是个精通催眠术的强奸犯,作案之后,催眠了那个女孩,在她的潜意识里虚拟出一个保险箱,引导她放入那段记忆,锁上保险箱,再也打不开,女孩便遗忘了受害过程。”李寻欢见阿飞脸上深表怀疑,解释道,“原理是这样,但实施条件很苛刻,不是对每个人都可以。当时,女孩受到侵犯,正处于奔溃的边缘,催眠术乘虚而入,她是个未成年人,心智不成熟,容易受别人影响,并且她本身就不愿回忆,急于忘掉那段遭遇。”

“忘了就忘了吧,”阿飞皱皱眉,矛盾道,“但忘了就没法指控嫌疑人。”

李寻欢摇了摇头:“以这种方式掩盖创伤,只会造成更大的精神隐患。”

“有一次是篡改记忆,催眠师给凶手虚构了一段老婆偷情的记忆,并且巧妙地安排证据,凶手陷入愤恨和羞恼,做出一系列怪异的行为,他老婆看他精神出了毛病,逐渐对他失去耐心,他更加确信老婆偷情,终于忍无可忍,在一次口角中砍死了他老婆。”

阿飞听得心里发毛,他举一反三地问道:“他本来就疑心他老婆,才会接受虚假记忆?”

李寻欢点头道:“凶手在婚姻里很自卑,疑心病极重,催眠术通常只能添把火。”

“还有窃取隐私。受害者发现秘密被人知晓,但他确定从未透露给任何人,当时,几起类似案件引起了警方重视,这些受害者有一个共同点,他们都去同一家心理咨询中心,咨询师在做心理疏导的过程中,实施催眠术引导他们的思维,让他们无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。”

阿飞听完这个案例,兴奋道:“跟这次很像,大家都体验过兴云庄,然后被催眠,建立了条件反射。”但他很快冷静下来,“你既然知道,为什么不早点提?”

阿飞的反应实在很快,李寻欢笑了笑:“催眠师作案,虽然罕见,但警方不至于想不到。他们手上现在起码有三个人,于怀民、吴昊,他们寻衅滋事得关上几天,还有……”李寻欢呼吸一顿,他无法如常地说出这个名字,“……林诗音,林诗音在名单上,他们得保护她,另外,凶手名单上的其他人,他们都可以去找,这些人有没有被催眠过、建立了什么条件反射,不难查出来。警方调动资源比我们方便,找到厉害的催眠师,绕开他们的意识,查看潜意识是否动过手脚。再加上有龙啸云施压,是不是催眠,很快就会有结论。”

阿飞松了口气,给烤架上的烤串翻翻身:“确定是催眠,就会有解法,就算不好解,至少有个努力的方向。”

李寻欢却话锋一转:“其实我觉得催眠的可能性不大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。”李寻欢叹了口气,一半为否定催眠而无奈,一半是为阿飞叹息,“你实在太警觉,让催眠师无从下手。”

“催眠术的确是有,但不像电影里演得那么玄乎,几秒钟就能操控一个人,让人变成傀儡乖乖听话。建立条件反射,需要长期巧妙的编排,言语、人物、场景、气味等等引导和暗示。你说过,林仙儿好像很了解你,但以你的警觉性,不会轻易被她催眠,退一步讲,即使她得手了,你现在事后回想,也不可能对此无知无觉。”

阿飞仔细回想,他确实没机会被人催眠。他平日就很警惕,怀疑兴云庄,入住之后,更是十二分的警觉。他沉默片刻,压低声音,愤愤道:“不管怎么说,徐舟是被冤枉的,他被杀害,被网暴,凶手却是见义勇为,太恶心人,得翻案,得尽快,我不能让他再继续下去!”

李寻欢给阿飞倒酒,按下他的愤怒,道:“我感觉,赵天赐见过林仙儿。”

阿飞抬起眼:“哦?”

“赵天赐能逃过警方的追查,现场证据严丝合缝,一定有过严谨的谋划,而这个谋划的核心是钱丰激情杀人,激情是突发的、不可控的,这个核心本身,没有严谨可言。”

阿飞一直觉得这个案子哪里不对劲,但没空细想,现在他明白道:“赵天赐用一件不可控的事,实施了一次严谨的谋杀。”

李寻欢又道:“在我们的暗访中,都说钱丰脾气好,是个好老板,也是个好丈夫、好爸爸。”

阿飞点点头:“大家对钱丰都很有好感,听起来——如果事先有人说,钱丰会为了半盒果切杀人,他们绝对不会相信。也就是说,钱丰冲动杀人,非但不可控,而且被认为不可能。但赵天赐却偏要基于此实行他的计划。”

“他见过林仙儿,自然就会相信她。”李寻欢叹了口气,“迷恋使人盲目,她说什么就信什么。”

“见过就会迷恋?”

李寻欢苦笑:“能抵抗她的男人实在不多。”

阿飞皱皱眉:“可是不同的男人口味不一样。”

“但都好美色。”

李寻欢又补充道:“而且你看到的林仙儿,和赵天赐看到的林仙儿不同。”

“哦?”

“她在你面前纯情乖巧,在赵天赐面前……”李寻欢浅浅表达了意思,“比较性感。”

见阿飞露出莫名的笑容,李寻欢假咳一声,接着道:“借林仙儿之名,约赵天赐出来,从他口中套出证据,好给徐舟翻案。”

阿飞内心振奋起来,这难度不小,细节上得精心设计一番,他问:“他来了之后呢?谁跟他约会?”

李寻欢微微一笑:“当然是林仙儿。”

“再借赵天赐之名,约林仙儿?”

“赵天赐约她她会来吗?”见阿飞不明所以,李寻欢道,“你约她,她一定会来。”

阿飞皱起眉。其实就阿飞自己的想法,他不太相信是林仙儿在推动连环案。他只是在于怀民案发前见过林仙儿,说过几句话,“海王星”也许只是她无心之谈。而赵天赐案,据他们所掌握的线索,林仙儿压根儿没出现过,李寻欢却认定林仙儿是背后推手,这是否太过武断了?

“我们只是猜测,”阿飞坚决地摇了摇头,“如果林仙儿与此无关,我不想招惹她。”

可是林仙儿已经招惹上了你,李寻欢内心叹了口气。他虽然叹了口气,但对阿飞的态度很是认可,即便对方是李寻欢,自己不认同的东西也不随声附和,这些年,“李寻欢”逐渐被奉为警界的神,他在给别人分析案情时,已很难听到这样的声音。而且,如果林仙儿是清白的,就算是为了一个正义的理由,也不能累及无辜,李寻欢对此也十分的欣赏。

在阿飞面前,林仙儿是个柔弱娇憨的少女模样,很难把她与连环案联系起来。如果不是看到林仙儿走出酒吧,迎面而来的另一种风情,李寻欢也不会这样坚定地怀疑她。

林仙儿最后给他的那个眼神——麻木、苍白,连接着死寂的心境——诗音——李寻欢一旦蹦出这个联想,就痛苦地闭上眼睛,甩两下脑袋,仿佛只要将这联想甩开,现实便不会如此。直到看到凶手名单,他终于放弃了这徒劳的撕扯——名单上有诗音,林仙儿了解她的心境。这是他看到名单的第一个念头,他的直觉总是告诉他真相,他可以在感情上自欺欺人,但做不到罔顾案情的真相。

李寻欢默默喝酒,抬眼看着阿飞,将思绪贯注于眼前的人。林仙儿的“海王星”之说,将阿飞拉进了她的犯罪链,但危险已解除,这倒也没什么,李寻欢感到不安的是,她对阿飞恐怕另有所图,与其等对方出手,不如阿飞主动约林仙儿过来,趁李寻欢也在场,看她要玩什么花样。

这番思量,李寻欢没法对阿飞解释,关于林诗音,他不愿提及,至于担心阿飞,阿飞自己不把她当敌人,说了也没有意义。

李寻欢与阿飞碰碰酒杯,问道:“她知道你叫阿飞吗?”

阿飞摇了摇头:“只有你知道我叫阿飞,我用的身份一直都是’宋奇’,订机票的是’宋奇’,入住酒店的是’宋奇’,叶开他们问话的时候,登记的也是’宋奇’……”

“不妨做个实验。’晚八点,百味烤吧,阿飞’,就给林仙儿发这几个字。”

阿飞心领神会,随即展颜道:“好!”

这是个两全的提议,既尊重了阿飞的意愿,也达到了李寻欢的目的。如果林仙儿只是个普通女孩,不知道阿飞是谁,来自陌生人的短信,她不会搭理,也就招惹不上她。如果她来了——

“如果她来了,”李寻欢叼着烤串,将三瘦一肥的羊肉撸下来,“我们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,她如何了解到真实的你,你们——兴云庄的体验者。”


其实不必等林仙儿来,当阿飞看到赵天赐急匆匆赶过来,伸长脖子焦急地张望,就知道李寻欢的判断并非武断了。

烧烤店门口已排起了长队,赵天赐扫视了几圈,没看到林仙儿,长长舒了口气,约会可不能让女神等。他去前台要了几张纸巾,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,腹部刀伤渗的血幸好没有弄脏外套,他用纸巾按住伤口,疼得脸上直冒冷汗,但他心里前所未有地雀跃着。上次见到女神还是两周前,两周太长太长,自己居然会想一个女人想到吃不下睡不着。

排队的人群安静下来,安静中又带着一些骚动。阿飞隐于人群之后,听这动静就知道谁来了。他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,林仙儿从人群中探出脑袋,她扎着马尾巴,穿着蓝底白花的连衣裙,像一朵清丽的蓝色百合,冲阿飞一笑,露出贝壳一般好看的牙齿:“阿飞!”

众人的目光瞬地又都投向阿飞,心想,哪个臭小子这么大艳福,一看阿飞,又是一阵唏嘘,那女孩也是艳福不浅……

在众人的唏嘘里,赵天赐拨开人群,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了林仙儿,其他一切都虚化成模糊的背景。他结结巴巴:“仙……仙儿……”

众人很快给他们三个让出空,围成一圈,摆出了吃瓜的姿态。

阿飞抿紧双唇,冷冷地瞪着林仙儿。

林仙儿有些发愣,试探道:“阿飞,你……”她的声音很委屈,众人为之不平——她犯了什么错?不论她犯了什么错,都不该凶她,更何况,这么美好的女孩子能犯什么错?

阿飞错开目光,看到她身后的赵天赐,眼里更冒出火来——实际上他对赵天赐也的确十分愤怒——他对林仙儿喝道:“这又是谁?!上次是钱丰,上上次是徐舟,这次……”阿飞哼笑一声,“怎么会看上这种无赖。”

众人纷纷摇头,小伙子怕是对她有误会,被无赖缠上,人家也很委屈,这样的女孩子,被一堆男的缠上,纯属正常,这小伙子长着一副好皮相,怎么气量如此狭小?

“钱丰”和“徐舟”两个名字落在赵天赐耳中,有如惊雷,他作案心虚,此时猛然听见这个名字,对眼前的状况一阵发懵。

阿飞攥起林仙儿的胳膊,拉拽着她往烧烤店里走,林仙儿胳膊吃痛,脚下踉跄,美目已噙了泪水,转头对赵天赐颤声喊道:“天赐!”

这声“天赐”如黄莺哀啼,赵天赐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如此动听。他还算机灵,心思一转,已了解眼前的局面:这臭小子约仙儿见面,仙儿不敢单独过来,叫来自己保护她。

赵天赐荣幸得要死,英雄救美的热血涌上心头,他冲上去对着阿飞门面招呼一拳,阿飞看似躲闪随意,赵天赐却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在地。等他爬起身,阿飞已将林仙儿拉上了二楼,正拽她进包间,赵天赐慌忙扑向二楼,在阿飞关门前堪堪抢了进去。


李寻欢靠在窗边,刚才从二楼居高临下地看得清楚,他转过身,上下打量一眼赵天赐,温和地笑道:“你是谁?有什么事吗?”

李寻欢气质儒雅,让人如沐春风,赵天赐看得一愣,转念愤愤啐了口,嚷嚷道:“你是哪个?你管老子是谁!”他推开阿飞,将林仙儿护在身后,刚才那一跤摔得不轻,腹部刀口撕裂引发剧痛,但他已顾不上了,身后林仙儿细微的娇喘,让他飘飘然地沉浸在巨大幸福里。

李寻欢叹了口气:“我叫徐柏义。”

赵天赐嗤笑:“老子管你叫什么!”

阿飞冷哼一声,正欲开口——你知道他跟徐柏山什么关系吗?

却听林仙儿颤声道:“你……徐柏山是你什么人?”

李寻欢和阿飞眼神一触,又瞬地分开,林仙儿竟如此配合他们演戏,这让他们始料未及。这句话从林仙儿口中说出,明显比阿飞说更有效果。

赵天赐听了“徐柏山”三个字,心头大震,徐柏山是徐舟之父,也正是赵天赐的亲生父亲。

李寻欢对林仙儿微微一笑:“徐柏山是我兄长,”李寻欢一默,无限悲哀道,“徐舟,他是我侄儿。”

“徐柏山病重,不久前又遭丧子之痛,他立下遗嘱安排了财产捐赠事宜,将上亿财产悉数捐出,我是他遗嘱的公证人,负责监督遗嘱的执行。”李寻欢叹了口气,“本来不需要这么麻烦,徐舟是他的独子,自然会继承遗产,没想到……”

赵天赐作为私生子,也属于第一顺序法定继承人中的“子女”,如果徐舟不死,徐柏山未立遗嘱,他本该与徐舟享受同等继承权,然而,他出于嫉恨和贪婪,杀害徐舟,妄想独吞财产,到头来一分也得不到。

赵天赐听了李寻欢的话,瞬地心如死灰。其实他本就一无所有,但从一无所有,到身价上亿,又回到一无所有,他已回不去了。

“徐舟不是那样的孩子,”李寻欢眉眼微敛,“他绝不会为了半盒果切跟人起争执,这个案子疑点很大,可惜我掌握的疑点不足以证明他的清白。”

李寻欢抬起眼,逼向林仙儿,他刚刚态度温和,但眼神凌厉起来竟仿佛千钧之重。

赵天赐仍然拦在林仙儿身前,往后退了两步,嘶声道:“你要干什么?”他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,全无之前的心气,万念俱灰之下还不忘护着林仙儿,对林仙儿倒也十分真心。

李寻欢看向赵天赐,叹了口气:“你知道她做了什么事,就不会这样护着她了。”

赵天赐低吼道:“她做了什么,老子比你清楚!”

李寻欢无奈地笑了一声,摇摇头道:“为了给徐舟洗清冤屈,我找到了钱丰的妻子,她交给我一段录音,是整理钱丰遗物的时候发现的。她本来不愿给我,这段录音并不光彩,但她也觉得此案蹊跷,在我的劝说下,把录音交给我,希望我弄个水落石出。”

林仙儿目光闪动:“什么录音?”

李寻欢冷哼一声:“你会不知道什么录音?”

林仙儿气道:“我怎么会知道?!”

“你跟钱丰的交易。”李寻欢从怀中掏出录音笔,“但这不够,直到我找到阿飞,才补全了其中的人物关系。阿飞,徐舟,钱丰,还有这位护着你的小伙子,”李寻欢佩服道,“林仙儿,你真是个时间管理大师。”

林仙儿气得笑起来:“没想到我居然这么有本事。”

“你本是阿飞的女友,却看上徐舟的亿万身家,你勾引他,他对你却不感兴趣,可是时间紧迫,你等不及了,你急于跟他结婚,只有在徐柏山死之前领证,那笔遗产才是夫妻的共同财产。”

“人在脆弱的时候最容易被打动,你相信,如果徐舟出了意外受了伤,你的眼泪、你无微不至的照顾,会让他立刻沦陷在温柔乡里。”

“你运气不错,这时候钱丰迷上了你,他正是重伤徐舟的趁手工具。你假意与他交好,跟他谈了笔交易,如果他捅伤徐舟,你嫁给徐舟之后分得财产,就离婚改嫁钱丰,这样,钱丰判个一两年,出狱之后不仅能得到一笔巨款,还能抱得美人归。”

林仙儿哼笑一声:“我凭什么要遵守这个约定?”

“他也不全信任你,所以才有了这个录音。”李寻欢晃了晃手中的录音笔,“你不遵守约定,他就会曝光录音内容,你涉嫌故意伤人,只怕会被徐舟扫地出门,一分家产都别想得到。”

林仙儿看着他手中的录音笔,笑了:“录音放给我听听。”

李寻欢叹了口气:“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。”

李寻欢按下播放键。录音中一男一女,男人声音低沉,女人声音婉转动听,出谷黄莺一般的声音,说的却是关于人命、金钱、感情的肮脏交易。

赵天赐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这动听的声音被抽空,他一直不明白,为什么林仙儿笃定钱丰会动手,现在他已知道了答案。

但李寻欢所说,只是一半的故事,另一半故事,没有人比赵天赐更清楚了。

他像乞丐一样一无所有,同父异母的徐舟却要什么有什么,命运不公,嫉恨疯狂滋生的同时,他也被嫉恨疯狂地折磨着,林仙儿天仙一样的人儿,却看到了阴暗角落里痛苦的自己。赵天赐明白,她与钱丰的交易根本就不是图什么财产,她是同情他的命运,要帮他杀了徐舟。林仙儿为什么看得上他,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险帮他,为什么钱丰捅的不是徐舟而是他……他已没法起疑,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:林仙儿在背后为他做了这么多,竟一点也没跟他提过!

赵天赐双眼通红,看着林仙儿,嗫嚅道:“这是真的吗?”

林仙儿美目中犹如珍珠滚落:“天赐,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,有罪的是我,与你无关……”

李寻欢与阿飞对视一眼,林仙儿的表现让他们大感意外。李寻欢刚才所言,皆为杜撰,这份录音是阿飞用了点技术手段伪造出来的,时间仓促,送去做专业鉴定肯定过不了关,但不难让赵天赐相信,只要赵天赐相信,林仙儿不承认也影响不大,不过是多费点口舌,不料她竟如此配合。

林仙儿泪眼深情而脆弱,美好的身体如扶风弱柳般微微颤抖,赵天赐恨不能立刻将她拥入怀里,不教人伤她分毫,哪里还肯让她替自己蒙受这么大的冤屈。

“徐舟是我杀的,钱丰也是我杀的,根本不是什么交易,与仙儿无关,是我,都是我干的!”

赵天赐护在林仙儿身前,几乎低吼着描述事情的经过。他的生母如何找到他,让他与徐舟争遗产,他如何激怒了钱丰,钱丰激情捅伤他,他如何拔刀捅了徐舟,又反手割断了钱丰的咽喉……

李寻欢愣在原地,仿佛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,良久,他用一种犹疑的语气说道:“你不必替她顶罪,你也顶不了罪,断案重证据轻口供,我手上的录音,这才算证据。你只有口供,没法定罪,别想着给她洗脱罪名。”

“可是我,我有作案动机,我嫉妒徐舟,我恨他,我想独占徐柏山的遗产……”

李寻欢并不认可,他摇摇头:“很明显,你也有帮林仙儿脱罪的动机。”

赵天赐情绪崩溃道:“人是我杀的,我自首,你们不相信,这他妈要我怎么办?没有证据就是没有证据,你们怎么能冤枉林仙儿?!”

这也就是为什么李寻欢与阿飞要来这么一出。这件案子,警方不会没有疑点,尤其这是连环案中的第一环,警方的重视程度不可谓不高,可尽管如此,毫无背景的赵天赐却还能被认定为见义勇为,只能说明现场指纹、血迹等等,所有线索与赵天赐所说“徐舟和钱丰互殴”完全印证,的确找不出赵天赐的犯罪证据。证据必须有客观性,李寻欢的推理在法律上没有任何意义。

站在一旁的阿飞很久没有说话了,眼前的场景让他太过投入。李寻欢言之凿凿,句句有理,若不是事先知晓,阿飞只会相信赵天赐想给林仙儿顶罪;而林仙儿看似柔弱,眼里却藏着一种深情的决绝,阿飞设身赵天赐,他也只能相信林仙儿要为自己顶罪。阿飞显得左右为难,他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主持公道,问赵天赐道:“你说退水果的是你不是徐舟,你能不能证明?”

赵天赐稍微冷静,他苦恼地抓抓头发,这怎么证明?他要退水果,徐舟不肯,两人在水果店门口拉扯时,他特意留意了没人过来。但凡有目击者出来指认,或者有监控能查,警方怎么会放过他?

阿飞又问:“你有没有向谁透露过你的作案过程?”

赵天赐无力地摇摇头,他对谁都没透露半个字,连他受伤之后衣不解带照顾他的周依依都不明真相。要问还有谁知道,那就只有林仙儿了,可他怎么能招出林仙儿?

阿飞眉峰微蹙,沉吟着道:“徐舟被捅的是心脏,实际上,捅人心脏需要很大力气,割人咽喉,下刀也要看准,一般人未必使得出来,你对他那西瓜刀又不熟,又不是医生、屠夫之类的习惯用刀,那两刀怎么下得这么准?”这也是他对李寻欢的推论有疑问的地方,正好借此机会,对赵天赐提出质疑。

赵天赐猛地抬起头,脸上竟显出一丝笑:“那把刀是单刃,没有刀尖儿,适合砍,不适合捅,捅进心脏得用巧劲儿,原先那把刀钝,砍西瓜可以,割脑袋够呛,呵,我怎会这么清楚?我偷了他的刀来研究,就插在花坛地底下,2栋西边那个,你们可以去找,他换了把新刀,长得跟之前一样,但更快,也更好使……”

阿飞看向李寻欢,李寻欢目光闪了闪,这总算是个关键的间接证据,他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朝楼下看去。赵天赐还在交代那把西瓜刀,房门猛地打开,几个警察冲进来,啪嗒一声,赵天赐手腕一凉,已被铐上手铐。

李寻欢朝其中一个年轻的警察笑了笑,那人正是叶开。他事先联系叶开带人过来,埋伏在烧烤店外,防止闹出什么意外。他们以推窗为信——窗户推开,立刻上楼逮捕赵天赐。

李寻欢的微笑对叶开仿佛有魔力,热血瞬地涌上心头。他只是按李寻欢的吩咐行事,还没搞清事情原委,但李寻欢的笑容却叫人安心,因为这样的笑容,代表一次次罪犯的落网和正义的伸张。

赵天赐已被扭送至包间门口,他艰难地回头,看向李寻欢,目光里写满乞求——别动林仙儿。

李寻欢心里不由一阵酸楚,朝他微一点头。

赵天赐放松下来,顺从地被警察塞进警车。从见到生母,到图谋财产、杀害徐舟……他的内心日日夜夜受着煎熬,直到现在,瘫坐在警车里,竟反而重新获得了平静。林仙儿是场梦,那他永远也不愿醒来,这场梦是他卑微生命里的唯一亮色,如果认罪能够还她清白,至少在他心里,找到了放过自己的理由,走上了一条通往安宁的赎罪的路。

李寻欢向叶开简要交代了几点,叶开飞快地做着笔录,刚才李寻欢全程录音,笔录结合录音,回去就能把案情理顺。叶开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,昨晚刚在酒吧给李寻欢做笔录,今晚又来给他做笔录,四舍五入一下等于天天见,这是什么样的运气,能天天见到李寻欢……

“至于林仙儿,她动机不明,虽然被你们带去问话,但没有证据,最多二十四小时就得释放。”李寻欢嘱咐道,“释放归释放,但她是个重要的侦查方向,不可轻易推翻。”

李寻欢交代完这些,陷入了沉默。他似乎想问什么,但却抿紧双唇,他是为问不出口而焦灼,还是为忍不住问出口而怯懦?

叶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。警方收到那份名单之后,迅速成立了专案组,由于身份的特殊和排名的靠前,林诗音成了专案组的重点保护对象。专案组与龙啸云商议之下,将林诗音接到刑警队以防意外的发生。制定防范措施的第一步,就是摸排林诗音的社会关系,所以李林龙当年的纠葛,不可避免地被翻了出来。

由于林诗音拒绝回答相关问题,这部分内容由龙啸云陈述:林诗音因李寻欢卧底一事,认识到两人不合适,选择与李寻欢分手,嫁给适合她的龙啸云。龙啸云不愧是个当官的料,在他的陈述下,林诗音及时止损,龙啸云不畏人言,李寻欢成人之美,将李林龙三方的责任都撇了个干净。

林诗音身边有警察轮班值守,其中也包括叶开。她很少说话,对凶手名单一事并不上心,对刑警队的安排也没有异议,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在意。叶开近身照顾她,林诗音之美,叶开很难形容,只是当她用疏离的目光望向远处的青山时,记忆中的一个场景莫明地击中了他——

那应该是个初春的傍晚,他独自走在路边,前后无人,空中有细雨飘落,地上是打湿的淡淡残花。他记得当时心中感叹,但说不清楚感叹些什么,时隔这么久,那种感叹却清晰了起来:人啊,到底是为了什么,要在不可重来的生命里,离开那个最美好的人。

李寻欢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,只道了一声“辛苦了。”

叶开带着林仙儿跟随警队离去。阿飞走到李寻欢身边,他拉了拉李寻欢的手,李寻欢手心又湿又冷,在刚才的沉默中,他手心里已出了几轮冷汗。

李寻欢这般的传奇,厚爱他的人难免会陷入焦虑,不知是该为他远超世人的灵性和胆魄敬仰他,还是该为可想而知的惊涛险浪劝阻他,对爱人和朋友,他总报之以最深切的温柔,对方的焦虑令他深感歉疚而内心不安。

但是当他触碰到阿飞的手,他的内心陡然安稳起来,这是同级能量之人相遇才会产生的安稳。他握住阿飞的手,他的精神因此放松,疲倦也席卷而来,但他看向阿飞的眼神里,仍不由带着温柔的笑意。

这两天,发生了不少匪夷所思的事情,但最让他匪夷所思的还是这场相遇,这个让他忍不住笑意的可爱少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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